极度的怨愤与自厌下,他咬破手指,在狱中那面粗砺的石墙上,写下万字血书。声声泪泪,字字泣血。
血书写至最后一笔,乌三气绝身亡。
而今日,在乌三消逝的百年后,程荀在这沧桑老旧的木楼里,发现了另一份尘封二十年的泣血之书。
二十年(二合一)
踩着满地的狼藉, 程荀手举火把,艰难地向前靠近。
四面木墙上刻着深浅不一的痕迹,或模糊潦草,或端正清楚。经年过去, 满墙字迹躲在黑暗之中, 已然斑驳。
程荀粗略看过几排字, 发现其上的内容也如那字迹一般, 时而行文流畅、逻辑清晰,时而颠来倒去、言辞含糊,只能依靠前后文勉强推测其中含义。
文字中流转的情绪, 像是动荡的江面。涌动的暗潮不断推起江潮, 而他竭力压制着混乱的思绪, 似乎想抓住为数不多清明的时刻,再多写一字、多刻一句。
他是金佛寺的忘尘。
也是那个本该死在兀官镇的罗季平。
而其上所刻的,是他的痛楚,他的悔恨, 和他短暂的一生。
程荀深吸一口气, 从头读起。
罗季平第一次见到沈仲堂,是在他五岁那年。
彼时边关又起战火,他的父亲是行伍之人, 便随大军赶赴前线。而母亲则带着他躲到了乡下。
罗家人都是苦出身,离开了热闹的县城,罗季平也未曾哭闹过。白日里, 母亲坐在门前缝冬衣、纳鞋底, 他就蹲在一旁, 盼着父亲从远方归家。待夜幕降临,母亲会趁他睡下时, 悄悄跪在家中那尊小小的佛祖泥像前,双手合十抵在额前,抹着眼泪小声说话。
蜡烛只有拇指长,将她的影子摇摇晃晃照在墙壁上。
不知多少个日升月落,他等到的却并非凯旋归来的父亲,而是蓄胡蒙面、伪装成胡人前来劫杀的土匪。
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村落静谧的夜,母亲从睡梦中惊醒,几乎未加思索,就将他推到后院。
院子里有一座枯井,母亲早就架好梯子,催他顺梯而下。五岁的罗季平懵懵懂懂照做,刚踩到井底,就听头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。
罗季平慌忙往上看,可下一秒,井上那圈暗淡的天光消失了。
黑暗中,他听见愈发杂乱的脚步声、嘶吼声、碎裂声。刺入他耳畔的不是陌生的胡语,而是一道道无比熟悉的乡音。
直至一道短促的尖叫响起,一切归于平静。
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,身体越来越凉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好似一甲子又或是一须臾眨眼,他终于反应过来,疯了一般爬上木梯。他哭喊着,拼命向上伸手,试图推开头顶木板。
可五岁的他何其孱弱。
几次从木梯摔落后,他浑身力竭,倒在脏污的井底。
有潮湿粘稠的液体顺着木板缝隙流下,一滴,一滴,落在他的脸上。他抬手抹了一把,是热的。
不知过了多久,天光从木板漏下,几道光束打在他眼皮上,刺得人生疼。
井下的世界仿若静止,唯有明灭的天光、饥寒交迫的身体告诉他,时间与生命在一点点流逝。
半梦半醒之间,他隐约听见外头响起人声。
可他没有呼救。
老鼠啃咬他的裤脚,虫蚁从他身上爬过。小小的身体躺在腥膻的泥里,仿若已然死去。
直到头顶木板被人拿开,一个男人跳下枯井,拖着、拽着,将他带到一片光明之地。
那个人盖住他的眼睛,将他紧紧抱在怀中,告诉他:“孩子,别怕。”
眼前仍是一片黑暗,可罗季平颤抖许久,终于伸手抓紧了他的袖子。
男人说,父亲是他的将士、他的同袍,父亲是个大英雄。
男人说,他叫沈仲堂,家中已有两个孩子,却都是跳脱的性子,没有他这般安静乖巧的。
男人说,季平,要不要与我回去?
罗季平抱着父母崭新的牌位,想了很久,轻轻点了头。
而后的日子像个不真实的梦。
沈家人正直良善,沈父沈母自不必多说,待他如同亲子;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也从未疏远、欺负他,不多时便将他视作手足。
日子那样平静,有时罗季平都会恍神,仿佛他就是沈家的孩子,自小就在此长大。
那个遥远的黑夜,好像已消散在过去。他大可凭着自己心意长大。
他喜欢研究佛偈禅语,沈仲堂随他;他不喜欢舞刀弄枪,沈仲堂随他;他不喜与人交际、总是躲在书楼中消磨时间,沈仲堂也随他。
然而年岁渐大,他也逐渐明白过来,“沈家”这个名字,代表了什么。
沈家的孩子,生来就是负有使命的。
他想,或许这就是他应该回报的时候了。
十五岁那年,他对沈仲堂说:义父,我想从军。
沈仲堂沉默良久,没有答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