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她立马去城里某间食铺寻了个短工。
帮工三个月, 眼见就要除夕了。临要走时, 她满心欢喜地找掌柜结月钱, 那黑心掌柜却强词夺理、克扣工钱。
程荀气不过,据理力争,却被人高马大的掌柜儿子扫地出门,摔得浑身泥水。
拿不到工钱, 这个冬天要如何过?她只觉得天都塌了。
于是, 她捏着兜里寥寥无几的铜板,在四台山兜兜转转,不知该如何回家, 更不知如何面对程六出。
而那天程六出在家门口从傍晚等到天黑,见她迟迟未归家,便冒着风雪出去找她。
走到半山腰, 总算看见了坐在老树根上不住发抖的程荀。他有些生气, 又有些心疼, 上前拉住她的手,问她怎么不回家。
程荀又羞臊又难过, 低着头,小声说了缘由。程六出听完却问:“摔疼了吗?”
程荀摸摸自己摔得破皮的膝盖,忍不住委屈,抱着他的腰大哭了一场。好不容易停下,她问他:“怎么办,今儿过新年,我们吃什么啊?”
刚说完,她一瘪嘴又想哭。程六出却将她拉起,一瘸一拐地往后山走。
天上飘起小雪,雪中的四台山静谧无比。
她随他走到一处茂密的芦花荡中,他神神秘秘地拨开枯草,却见那厚厚的软草上,窝着一只漂亮的水鸭子。
水鸭子懒懒地瞥他们一眼,并不戒备。程六出小心翼翼地抬起它半边翅膀,程荀这才发现,其下藏着四五颗鸭蛋,其中有几颗已经有了破壳的迹象。
那夜,他们就窝在芦花荡里,悄声望着水鸭子孵蛋。
溧安的冬天,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,一不留神就钻进人骨头缝里。连人都觉得难熬的冬天,她却亲眼目睹了一个个幼嫩弱小的生命的诞生。
它们那般幼小,湿漉漉的,眼睛都睁不开,鸣叫声却响彻芦花荡。
她看入迷了。
雪逐渐变大,程六出悄悄在她耳边说,他偷偷接了几个帮书生写策论的活儿,攒了不少钱,不用担心没粮食。
他又说,等小鸭子再长大些,就将它们抱回去养在家里,将来每天都有鸭蛋吃。
他还说,阿荀,冬天没有那么可怕。孱弱如新生的小鸭子都能活下来,我们又怎会轻易死去呢?
那时,九岁的程荀满心都是毛茸茸的小鸭子,哪里顾得上他的话。
而时至今日,二十岁的程荀幽魂般站在几步外,泪眼婆娑地望着蹲在芦花荡里窃窃私语的两个孩童,终于了悟他话里的寓意。
一眨眼,眼前的一切遽然消散。
程荀一晃神,再抬起头,却发现二十岁的自己竟蹲在那芦花荡中,破壳而出的小鸭子就在眼前喳喳叫个不停。
“阿荀,冬天没有那么可怕。”
耳畔响起熟悉的男声,低沉而悦耳。程荀浑身颤抖,不可置信地望去。却见晏决明就在她身旁,嘴角噙笑,温柔看着她。
比清风明月还动人。
一瞬间,她感受到某种生命的刺痛,像幼苗破土而生,又像鸟儿挣开蛋壳。
那痛感提醒她,她那片荒芜的原野,终于迎来春风、迎来拂晓、迎来灿阳。
泪眼中,她侧身探去,轻柔地吻上他的唇。
她闭上眼,鼻尖是熟悉而安心的气息。在那漫长的一吻中,小鸭子消失了,芦花荡消失了,四台山消失了,天与地都消失了。
世界分崩离析,而她飘在半空,坦然宁静。
慈故能勇。
她想,她再也不会畏惧了。
梦悠悠,思遥遥。
程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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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从缝隙间溜走,再醒来时,程荀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。
身体像被车轮狠狠碾过,莫说动弹,就连双眼刚睁开,就被光刺得一痛。半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,她才发现,屋中不过点了盏油灯。
一灯如豆,暗淡的灯影在墙上随风摇曳。程荀的视线随之晃动,愣神许久,才艰难地侧过头,打量屋子的全貌。
可视线刚偏转,看见的就是伏在她床边的晏决明。
程荀嘴唇微颤,心头浮起莫大的庆幸。
他们都活着,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。
夜已深,晏决明坐在床边脚踏上,趴在臂弯中睡得正熟。程荀没有动,只垂眸凝望着他。
他瘦了,额角也添了一道伤。
视线顺着他英挺的眉骨一路滑到棱角分明的下颌。
月色与灯影交织流动,时冷时暖的光落在他脸上,即便难掩憔悴疲态,却依旧丰姿俊朗、霁月光风。
倒似画中人。
程荀的呼吸不由得放轻了些。
她从小便知道他的样貌与旁人不同。只是认识十多年,为何今日才发现,这张皮相竟能让人看得舍不得移开眼呢?
想到梦里种种,她眨眨眼,移开视线,四处打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