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氏哀叹了一口气,道:“少吃几口死不了,花那冤枉钱作甚?如今二斤已然长大,成亲总有你花费的地方,手中没钱,岂不是要作难?”
黄九二脸色有些暗淡,旋即笑道:“母亲,我会省着点的,这不是一个月才得空回家一趟。”
刘氏摇了摇头,对正在吃糕点的黄二斤说道:“去看看,你母亲怎么还没回来?难得不做工,竟也跑了出去。”
黄二斤答应一声,便走了小院。
黄九二扶着母亲坐下,然后搬了个小凳子,一脸笑意地说道:“母亲,我见到皇上了。”
“你见到皇上?”
刘氏看着黄九二,摇了摇头,说道:“让为娘想想看,一定是隔着几百步吧?皇上是什么模样,你可看清楚了?”
黄九二见母亲不相信,郁闷地说道:“母亲,我真的见到皇上了,就在我面前,就跟我和您一样近。皇上还说,匠人是伟大的,您的儿子我也是伟大的。”
刘氏抬起苍老的手,摸了摸黄九二的额头,皱眉道:“没烧啊,大白天说什么胡话?皇上乃是至尊之体,如何会去你那破烂地方。”
“真的……”
“好,真的。”
“我……”
黄九二看着敷衍自己的母亲,不知道如何解释。
刘氏看着黄九二,叹息道:“九二啊,匠人不是伟大的,是苦命的。就以你父亲来论,他并非是住坐匠,只是轮班匠,当年有多苦,你应该还记得吧?”
黄九二低下头。
明代工匠分两种,一类是住坐匠,即常驻京师。一类为轮班匠,即在京师外的匠人。
朝廷将轮班匠整编为班,三年一班,轮番进入京师打工。
或许有人会想,去京城干活,这是好事啊,说不定还能多赚点钱,回家多买几亩地呢。
只是,你先别急着去看李家那一亩三分地,如果你听到朝廷召你这一班匠人入京了,你最好是先抱抱老婆孩子,交代好后事,然后站在村东头,来一场“风潇兮兮”的离别。
比如这位匠人是福建漳州府的,收到朝廷命令,那就出发吧。
等等,是不是先准备五两银子,问老婆要,老婆可怜兮兮地拿出了三两银子。
这是最后的家底了,你省着点花。
两千多里路,考虑到一路上要翻山越岭,转弯抹角,白天走多了路脚疼,晚上不安全需要休息,想要到京师,至少要一个半月。
三两银子,一天合六十来文。
一个炊饼还不到十文,起码吃得饱。
走,上路。
第一天吃了三个炊饼,花了二十五文。到了晚上了,是不是找个地方睡觉了?
前面有驿站,那是官方的,匠人是入住不得的,不过驿站旁边还有家客栈,可以对付一晚上。
一问价,最低也要二十文,就在马房旁边,不想住就走。
荒郊野岭,也没办法,只好交钱。
这样一看,一天也花不了多少,连着走十几天,鞋子破了,从行囊里可以拿出来新的,这脚坏了,可咋整?
昨天还跑了上百里路呢,今天就只能走五十里了?
行程缓慢,囊中羞涩,加上风餐露宿,营养不良,二十天之后,病了。
好不容病好了,一看盘缠,空无一文。
那也没办法,就算是病死累死在路上,也没人给自己送棺材,继续前进吧。
行乞一路,都快两个月了,才到了京师,饿的只剩下半条命了,还好,朝廷给发了一点米,不至于饿死。
为朝廷做工嘛,管吃管住,身体养好了,活也干完了,好了,拍了身上的木屑,准备回家吧。
只是……
没钱,怎么回家?
眼巴巴地看向皇宫,可皇宫里的那位,吝啬的都不愿意给官员发工资了,谁敢找他要去?
哎,三个月啊,义务劳动,分文未得。
算了,把剩下的一点米换十几个馒头,上路吧。
只可惜,身体素质不过关,加上天又冷了,着了凉,这边的郎中见没什么钱,便不给开药,药房也是黑心的,少一文钱都不给抓药。
于是,卒。
不对,大夫死曰“卒”;庶人曰“死”。
你是匠人,没什么官职,只配得上“死”。
当然,朝廷也不会为你的死感到悲哀,毕竟“世袭罔替”嘛,你死了还有你儿子,过几年,你儿子还得来京师,朝廷又没损失。
黄九二的父亲便是轮班匠,不过相对其他轮班匠而言更为幸运一些,祖籍是徽州府,到京师近,而且其父亲更有魄力,第二次轮班赴京时,直接带上了一家人,迁居京师。
后其父亲表现优异,由轮班匠被选入司礼监经厂匠人,之后因劳累过度,生了一场病,便去世了。
于是,黄九二接替了父亲,进入经厂。
从刘氏的目光中看去,所有的匠人,都是悲哀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