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本该山清水秀,却承载了一种贪婪的原罪,人类对煤炭和木材无穷无尽的掠夺让她千疮百孔,污染严重。
这里的水土被污染、树木被砍伐之后,生在这里的女孩儿也不能幸免——从西伯利亚横冲直撞而来的大风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,皮肤又黑又干,常年浮着一层煤灰。
此刻,她正站在这片长满荒草的山坡,目送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。又一次离别的伤感包裹着小小的女孩儿,孤独又寒冷,还好头顶
一轮春日暖阳,成为二十年后亦如记忆里最柔软的部分——
亦如的父母都在煤矿上班,母亲就是矿工的女儿,没有选择地嫁给了也是矿工的父亲,父亲的父亲也是矿工。
听说母亲年轻时曾被文工团选中做舞蹈演员,选中她的人也中意她做儿媳妇。那人的儿子每天守在姥姥家门外,18 岁的母亲头扎花手帕,穿上有米粒状小碎花的确良连衣裙,飘着雪花膏的清香,一把推开破栅栏,便飞一样地奔过去……
两个年轻人常肩并肩坐在荒草坡上,男孩儿拿出口琴吹出一个接一个的音符,母亲的眼睛就水水地凝望着他。
挖了一辈子煤的姥爷到底知道了,死活不同意母亲去文工团,更不准她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“鬼混”。
在矿上摔断了腿的姥爷拄着拐杖满院子追打母亲,大骂她是“臭不要脸,下贱淫荡的戏子,想攀高枝的癞蛤蟆”!
没跑几步,尘肺病就让姥爷喘不上气了,他扶着一块烂木头摇摇晃晃地站着,母亲上来搀扶,姥爷立马揪住她的脖领子,抓起墙角的土坯尿罐子就砸在她的头上,半壶夜尿流进母亲的眼睛和嘴里,顺着脖子经过肚子从脚趾缝儿渗进泥地,也浇熄了所有美好憧憬。
“俺家前世造孽了,出了个唱戏的!”
姥姥隔着木桩子做的矮墙和隔壁三儿媳妇聊天,三儿媳妇放下手中正在翻腾的地瓜梗,歪起嘴巴凑了过来:
“这就不能随她,女孩儿家家的,在别人面前扭屁腚甩奶子的多寒碜!”
可不是嘛!姥姥哀叹,咱正经人家的孩子当工人多好!
“就是说呢!做啥有比当工人好?不行就赶快找个人嫁了,让她绝了念想,俺家叔伯弟弟也在矿上……”
“也是工人?”姥姥急急地求问。
“正经儿工人!”三儿媳妇得意洋洋。
“那就拜托你给撺掇撺掇,行不?”姥姥低三下四地陪着笑脸,心里暗骂自家这个不争气的玩意儿,生怕人家三儿媳妇变了卦。
2
不久母亲就嫁了,额头的伤疤用一片刘海勉强遮住,不过风大的时候就遮不住了。其实父亲家也在这个山坡上,结婚前母亲却只见过他的半个侧脸。
相亲那天,母亲躲在后窗抹眼泪,依稀听到未来婆婆埋怨三儿媳妇:“找个长得这么好看的,你安的什么心!这种人能安分过日子吗,听说……”
母亲嫁过去的那天就下定决心安分过日子。
文工团的那个人和儿子不久回了首都,他的儿子据说读了博士, 慢慢成了大官。大官给母亲写信,总是托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送来。
“自行车”站在山坡旁的三棵杏树下,有时候要等上几天。母亲每次看完信,一两天都不说一句话。
亦如隐约记得,母亲出殡的那天,看到过“自行车”和一个男人, 那男人坐在黑色的小车里,目光对视时,他竟要朝自己冲过来,车里却有人死死按住他,“呼啦”一声拉上了白色的窗帘,亦如终于听见了那男人的哭声。
“这就是命吧。”
亦如随母亲走在残雪初融的路上。
母亲驼着背,扛着半人高的蛇皮袋,里面装着做手工活用的布头, 纤细脖子上的青筋随着脚步有规律地凸张。她走得很快,大靴子在泥里踩出“嗤嗤”的声音。
亦如紧紧跟着,不时仰头看她,只见她不停地用皲裂的手背抹眼角,母亲说,那是自己迎风流泪的老毛病。
亦如最大的遗憾就是和父母相处得太少,如今只剩一张照片。
照片里的母亲很沉静,就是她平时的模样,不声不响,无悲无喜,亦如看过赵四小姐与张学良先生年轻时的照片,赵四小姐眉目竟与母亲那般神似——可能是自己的感觉,总之让人心生怜惜。
父亲倒是在微笑,他黑瘦黑瘦的,长着一张不管看多少眼都记不住长相的脸,两人都穿着矿里的制服,怀抱着也咧着牙床傻笑的亦如。
亦如记得自己从小爱笑,梦里常常笑醒,也记得自己有个“傻大丫儿”的外号。因为笑起来是咯咯的,父亲也叫她“小母鸡”。
在父女两人又捡到了个笑料,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,母亲是不笑的,双手只是揉搓面团,捏出一个又一个浑圆饱满的馒头来。亦如钻到她的怀里咯吱她,她才勉强微笑,露出一对小梨涡后,把手上的面粉抹在亦如的小鼻子上。
多年后,父母的模样在脑海里渐渐模糊,亦如想在梦里死死抓住, 却只看见空中飞舞着惨白的